第六章
【那個話語變成詛咒】
１
「歐爾麥特他沒事嗎？」
活動結束之後，爆豪勝己第一個趕到了醫院。
歐爾麥特在醫囑聲明上明確的告知，當他有所危難的時候，只有綠谷和爆豪能直接過來見他，所以當爆豪勝己抵達醫院時，甚至都還沒有空顧慮綠谷出久醒了沒，就被護士拉到歐爾麥特的病房去了。歐爾麥特在病床上和他打了招呼，白色的管子觸目驚心，令爆豪勝己不忍多看。
他逕直地走上前，握住了歐爾麥特的手。
「抱歉，是不是嚇到你們了？」歐爾麥特的聲音一如往常的安撫人心，這讓爆豪忍不住眼眶發酸。他那雙骨架很大的手掌輕輕拂過爆豪的頭髮，就連這樣動作都像是要用盡全力才能做出來的，爆豪勝己安靜的感受著這失而復得的溫暖。
他有一點想哭，爆豪覺得這肯定是綠谷出久給他傳染的愛哭病菌。
「我沒事的，每天也就是這樣了。」
「你要活久一點啊，歐爾麥特，要活到看到我和廢久都功成名就才行。」
「那一天一定很快就會到來的……但是你就別考慮我了。」輕輕柔柔的，歐爾麥特的聲音像是比風還輕，想起他曾經氣勢十足地走進教室裡，響亮地說出自己的口頭禪，讓全班被激勵，這樣的比較讓爆豪也不免感傷了起來。
「你知道為什麼我只告訴你們兩個我的事情嗎？」
爆豪勝己搖搖頭，他怕自己一說話就會帶有哭腔。
「你們兩個一定會一起來見證我的逝去。」輕描淡寫地說著自己隨時可能會死，他看起來對生死已經看得很淡了。看不淡的，是爆豪和綠谷自己。
「那個時候……我希望你們在彼此身邊，如果是這樣的話，到時你們一定沒問題的。」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這麼關心學生啊。」
「當然啊，綠谷繼承了我的能力，你繼承了我的精神……」歐爾麥特笑了，和以前一模一樣。
「你們兩個都是我可愛的徒弟啊。」
爆豪勝己笑了。原來從頭到尾只有他自己以為不夠資格繼承歐爾麥特，原來對方早就把他當成自己的繼承人了。他向歐爾麥特深深地鞠躬，說了句『請保重身體』之後離開。
他覺得自己現在迫切地需要找到綠谷出久。
偌大的病院裡人來人往，爆豪勝己走得太急了，不經意地在綠谷的病房外撞到了綠谷的專屬醫生。
他先是道歉，但是隨即就瞄見對方手上拿著的病歷表，正面寫著大大的『綠谷出久』四個字，他攔住了醫生，表明自己是綠谷的同事。
「廢久……我是說人偶，他沒事吧？檢查結果怎麼樣了？」方才他曾經問過護士可否來見綠谷，但對方的回應一律都是還在檢查中，畢竟綠谷出久昏倒並沒有任何可見的外傷，可以想見需要做大量的測試來判斷他並沒有問題。
醫生很猶豫是否該說出口的樣子讓爆豪感到大事不妙，但他還是冷靜地等著對方回應。良久之後，醫生翻開了病歷表，推了推自己的眼鏡。
「人偶先生並沒有任何的疾病，並沒有任何隱性的腦震盪，腦瘤，慢性疾病也完全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
爆豪勝己的聲音十分冷淡，但這是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在醫院大吼大叫之後的成果。
「也就是說……恐怕是心理或精神上的疾病。最近可有發生讓他情緒震盪的事情？」
「之前的脫軌事件……」
「啊啊、那件事，確實是會造成不小的負擔。」判斷了一下，醫生正經地對爆豪說道：「最好還是盡快安排他接受心理治療。近年來大家很容易忽視英雄這個職業在心理層面上的壓力，難免造成現在這種狀況，如果是在危險的任務中發生，我想你們都知道後果難料的。」
「……我會勸勸他的。」爆豪突然想起，難道之前他讓綠谷出久不要再來的事情造成了他的負擔嗎？他攔住了醫生，想再問仔細一點。
「不好意思，還有點事情想問一下。」
「怎麼了呢？」
「我有個朋友有所謂的……怎麼說，雙重人格？」
爆豪勝己盡量克制自己的眼光不要朝綠谷出久的病房瞄去，以免透露出其他訊息，努力假裝自己是在問一個不太熟的朋友。
「如果我要求其中一個人格消失，這是有可能的嗎？」
「爆豪先生，雙重人格並不是這樣的疾病。產生雙重人格的狀況很多也很複雜，但是絕對不是其中一個人格的錯。如果要治療這個疾病，必須讓他們彼此接受自己，直到內化為同一個人格。」醫生苦笑著回答：「雙重人格的患者就像一對相反的雙胞胎兄弟，你總不能要求兄弟中的其中一人消失吧？這會為他們帶來極大的壓力的，如果您朋友的狀況越來越嚴重，還是建議他盡快採取正規的治療。」
「……我知道了，謝謝。」
聰明如爆豪勝己，他已經能從這段對話中得知綠谷出久的壓力來源出自何處──
那就是出自爆豪自身。
因為爆豪勝己對他說『你消失吧』……並沒有正視綠谷出久。
爆豪勝己來到了綠谷出久的病房，他已經醒了，直直地看著窗外。
「廢久。」爆豪試著呼喚他，但對方並沒有回應。於是他說：「出久，是你吧。」
「……是我。」綠谷出久倔強地看著窗外，就是不望向坐在床邊的爆豪。
「記得國中的霸凌的，是你對嗎，廢久已經想不起來了。」看著床上的綠谷，爆豪如此說道。
「我一直很疑惑，你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察覺？」
「你不記得了嗎，小勝，是那次晚上，我們去醫院看歐爾麥特……」
「什麼……」難掩心中的震驚、爆豪勝己驚訝地站起身。
「是那天嗎！」
此時，綠谷出久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平靜且透明。
像是默認了這個答案。
爆豪勝己很不喜歡這個眼神，這目光裡有著遮不住也看不透的悲傷。
２
回想起來，那天夜裡很平靜，那天天氣很好，夜色明亮，下午結束了課程之後，爆豪勝己就一直待在英雄科專用的操場操練。操場上並沒有其他人，稍晚爆豪結束了夜間訓練準備回宿舍，但是他被相澤在宿舍門口攔了下來，和相澤站在一起的是同樣一臉茫然的綠谷出久。
『歐爾麥特希望只有你們兩個來。』相澤說話的聲音有點顫抖，不知道是否也受到同樣的動搖。『我會負責帶你們去醫院，不准跟任何人說，去穿上外套之後過來找我。』
爆豪勝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房間裡套上外套，又走到停車場裡相澤的車子上的。
他和綠谷出久全程都沒有對話，相澤也不與他們囉嗦，迅速地啟動車子。
他看著外面迅速而過的風景，難以置信會有這麼一天──自從歐爾麥特救出他，失去了他的職業生涯之後，歐爾麥特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到了高三的時候，他甚至已經很難站在訓練場看他們操練了。
他一直說總有一天他會離開學校住進醫院，那一天就算到來了也不要太難過，因為他有著這麼優秀的一群學生作為後繼，他已經很滿足了。
爆豪勝己當時心想你滿足個什麼？你要好好的活到見證我成為ＮＯ１的那一天啊，怎麼可以這麼早就離開我們？他從來沒有想過有這麼一天，看著歐爾麥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衰退，爆豪勝己覺得時間太短了。他需要更多的時間，更多的和恩師在一起。
他想讓歐爾麥特看見他和廢久的成就。
但這一切都太過突然了。
到了醫院之後，相澤將他們倆丟在急診急救室的門口，暈紅的燈光顯示著裡面有人，依然在做著最緊急的搶救。
他和綠谷一人相偕而坐，說不出話。
率先打破這種沉默的是綠谷出久，他顫抖著哭了，沒用的說：『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如果歐爾麥特就這麼死了……我該怎麼辦……』
綠谷出久的肩膀顫抖著停不下來，這讓爆豪勝己非常懊惱。
一向勇往直前的綠谷出久，無論如何都朝著正面思考，就連性格也繼承了歐爾麥特的綠谷出久，在這裡軟弱地向自己哭訴說不知道該怎麼辦，這讓爆豪勝己非常懊惱又憤怒，他握住了綠谷的左手，握得很緊，緊到綠谷幾乎吃痛地喊了一聲。
『垂頭喪氣的廢久，』爆豪勝己咬著牙齒說出這句話，顯得兇惡異常。
『一點都不像你啊！』
綠谷出久緩緩地回握了爆豪勝己。
然後，他小聲地問：『那麼，怎麼樣才像是我呢？』
『怎麼樣才……』這可真是讓爆豪勝己困擾的問題，他絞盡腦汁地想著平常的綠谷出久該是什麼德性，但不管是哪一種總好過現在這樣。『雖然讓我很火大，總是正面問題並努力去跨越，死都不服輸的固執書呆子……』
『我哪有小勝固執啊。』
『就有！不要插嘴！』無視綠谷出久虛弱的反駁，爆豪勝己接著說：
『根本不聽人講話，很愛碎碎念，然而想成為英雄的心比誰都強烈，和我一樣……崇拜著歐爾麥特，希望他不要死。』
『……小勝，你這是在稱讚我還是在批評我，我都搞不懂了。』
『別煩，聽進去就好了。』
綠谷出久不禁笑出聲。自從升上三年級之後，除了應付繁重的課業和訓練，基本上英雄科的學生已經毫無餘俗，以至於爆豪很久沒聽到綠谷的笑聲了，他皺著眉追加了這點。
『還很愛傻呼呼地笑。』
『嗯。』
『班上只有你和我跟得上歐爾麥特的訓練清單……』
『嗯。』
『別隨便說放棄的話，你可是歐爾麥特的繼承人，不准你隨便放棄。』
『我知道了。』綠谷出久流著淚，但是不是悲傷，他望著天花板。
『我知道了，一定會沒事的，歐爾麥特一定會沒事的，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爆豪勝己不去看綠谷出久的臉，他覺得那張哭花了的臉很醜，醜得他心裡悶悶的。
但是，爆豪此時若是抽出那麼一刻去看著綠谷，他會發現綠谷出久變了。
綠谷出久小心翼翼地記住了爆豪說過的話。
小勝此時敘述的這些特點，就是未來英雄「人偶」的模版。
然後，他就是在此時，把除了這些以外的自己塞到了角落，
從此不見天日。
這裡面，就包括了那個喜歡著小勝的綠谷出久。
３
「小勝果然很了不起啊，三言兩語就讓我打起精神了，好喜歡小勝。但是，喜歡你的那個我，也不像是我吧……所以，我就藏起來了。」現在露出來的這個笑容就是當初爆豪所說的『傻呼呼地笑』的樣子。無法直視綠谷出久的笑容，爆豪勝己只能盯著他的手指和潔白乾淨的醫院床單。
他的話語如今變成了綠谷出久的詛咒，這個詛咒可能伴隨他一生，甚至不知道有沒有治癒的可能性。
「很噁心吧、歐爾麥特的繼承人是這副沒用的德性，是不是很沒用？」綠谷出久捏了捏自己的臉，用手掌將臉頰推開，試圖讓微笑一直持續著。「這一定也讓你很噁心吧、我還是消失比較好……」
「別這樣。」爆豪伸出手阻止了綠谷一直捏著自己的臉，臉上都留下了紅通通的手印了，一直讓自己保持微笑不能哭的綠谷出久，到底承受了多少壓力呢？承受了多少的壓力，如今的綠谷才變得這麼扭曲？這點爆豪勝己連想都不敢想。「說讓你消失是我的錯，別遷怒到你自己身上。」
沒錯，是我造成的，是我的錯。
就像當初我害歐爾麥特失去他的職業生涯，
現在的廢久的異變是我造成的。
是我隨口說出的話讓他變成了不同的人，是我隨意地讓他消失才讓他失去自我。
爆豪勝己沒有想過他的話如此沉重，他甚至沒有想過自己在綠谷出久的人生裡有這麼重的地位，這些沒有想好造成了綠谷出久現在的痛苦。他握住了綠谷出久的手，就像那天晚上他們在急診室外面，握得很緊。
他已經不想再放開這隻手了。
「我會負責的，」爆豪勝己說，「把你的人生和全部都給我。」
而後、綠谷出久像小時候一樣，在爆豪勝己的懷裡無聲地哭泣。
ＴＢ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