涙色の花束を君に
靴子的高跟發出的聲響在偌大且空曠的走廊裡不停迴盪。洛耶很厭惡大半夜被傳喚進教會,雖然他們教會軍隊和其保持著隸屬的關係,但說實話,他本來就不怎麼喜歡教會。不喜歡毫無目的的信仰,也不喜歡令人窒息的自由。算是他的上級的米賽里科德總是工作到深夜,只要想到想變更的事,就會毫不留情地打電話到洛耶那裡。
洛耶覺得自己的一頭銀髮都要被這日夜顛倒的作息搞壞了,雖然他也並不是那種注重保養的人。走廊寧靜得可怕,心中滿腹抱怨的他在走廊盡頭時猛然停止。走廊盡頭的椅子上,坐著一身黑袍的乙泰內爾。月光灑落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像微微地在發光。
被那股高潔得非人的氣息纏繞,著實不像是人類。
『洛耶。』注意到他的乙泰內爾歪著頭微微一笑,沒有帶著那副銳利的面具,比平常看起來溫和很多。『這麼晚了,你是被米賽里科德叫進來的嗎?』
『是的,他突然想到要更改軍隊的戰力分布,之後又說這點小事我明天再處理就行,就讓我回去了。』洛耶情不自禁在『小事』這兩字上咬牙切齒,但隨即想到這樣顯得太過隨意,不應該在主管面前如此失態。他清了清喉嚨,對教主大人問道:『乙泰內爾大人呢?這個時間還在走廊,有什麼要緊事嗎?』
這原先只是禮尚往來的禮貌問話,但乙泰內爾白皙的臉頰忽然滿臉通紅,小聲地說:『那個……鞋子……』
鞋子?洛耶順著聲音往下看,乙泰內爾的白皙腳踝上除了金飾之外什麼都沒有,四下張望也並不在走廊上。洛耶試探地問著:『您的鞋子掉了嗎?』
『……回過神來已經掉了,要赤腳走回房間、很不好意思。』遮住臉的乙泰內爾聲音十分困擾,他斷斷續續地說:『剛剛……一直有人路過……我在等都沒人的時候回去房間……』
意外窺見上司的狼狽模樣,雖然洛耶並不明白為什麼不能赤腳在走廊上走路,不過能看見乙泰內爾不同於平時的羞窘模樣也很有趣,這笑聲惹來乙泰內爾的一個眼神,乙泰內爾大概沒有討厭的人,所以連瞪眼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會,只是讓洛耶覺得可愛而已。他緩了一緩,這一晚被另一個上司搞砸的心情已經變的歡快起來。
『既然這樣,讓我送您回去吧。』洛耶半跪在乙泰內爾的身邊,能調整力道的義手輕而易舉地讓他抱起了對方。乙泰內爾驚慌地想掙扎,卻被洛耶一句『你不好好抱著我可是會摔下去的』嚇得攬住了洛耶的脖子。對方抱起來比想像中還輕,也比想像中更軟。
洛耶喜歡真性情的事物,比他想像中更加純真的乙泰內爾也是其中一種吧。最後,他依照指示將乙泰內爾送回他的房間門口,乙泰內爾紅著臉說『洛耶,你的頭髮像月光一樣很美,謝謝你』就關上門逃進房間了。
儘管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洛耶想自己不會忘記這一晚。
那一晚既沒有陰謀也沒有祕密,就只有乙泰內爾。
一切都很純粹。
***
──他在響徹清晨的鬧鐘聲中醒來。他掙扎著從棉被裡爬起來,房間很亂,地上凌亂地散落著筆電和大量的手寫樂譜,門口傳來早餐的香味和新聞的聲音,他抓了抓頭髮,銀白色的髮絲從指尖洩漏。半晌後,銀髮的孩子敲響了門,驚訝地說:「您居然自己醒來了。」
「夏歐……不對、不對,壯五,今天可是你第一天上小學,我怎麼能不去呢。」看著男孩不置可否地離開,他嘆了口氣。早上做了令人懷念的夢,抱持著前世的記憶生活的洛耶,如今的名字叫做折笠千斗的他,對於這個和平的世界一直覺得格格不入。夏歐在前世是他的養子,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尋找對方,最後在孤兒院見到了他。和自己一樣、夏歐也有個前世的記憶,他們都在努力適應這個世界。
不管夏歐有多成熟,現在也不過是個小學一年級生罷了。他極盡所能的寵溺這個孩子,像是要彌補前世的一切。
「您就留在家裡趕工作就好了──曲子陷入瓶頸了吧?不交稿的話,連我都會沒飯吃的,請您好好加油。」雖然有些過於直接,但他能理解對方的意思是想讓他多多休息,不管是轉世前或轉世後,他都是一樣的彆扭。
「不,我一定要去,壯五你收拾一下吧。」他努力的叫對方現世的名字,壯五,雖然在孤兒院時他已經有完整的本名了,但他的父母卻連同姓名一起拋棄了他。他們兩個都還在習慣不同的名字,以至於這孩子在門口喊著「千、出門了」他也覺得可以,這是他的筆名,他也習慣聽別人這麼稱呼他了。
他們手牽手一起走去學校的,雖然有著記憶的壯五常常說『不要這樣』但是過去的千就連這樣的溫暖都不曾給過他,最後連交心都來不及,只看到了對方的屍體。他常常對那時的夏歐感到抱歉,因為他們以為彼此還有無盡的時間。或許是轉世之後已經脫離原本的樣子,也可能是不管如何他始終是一個小孩,壯五不如夏歐那麼強勢,總是會被他的軟硬兼施帶跑。也許總有一天他們都會忘記前世的記憶吧。也許這個世界始終是那麼和平,和平得足以令他試圖追尋幸福。
當他們到達教室時,小孩子已經在裡面玩開了,有很多是之前在托兒所就見過的孩子,也有全然陌生的學生。千稍微和已經到場的家長們打招呼,盡量忽視媽媽們一直盯著他的臉看的行為。不管是幾千年後的世界都一樣啊!他想起洛耶在街上走動的時候也常常被攔住,千對自己的長相有點自信,還是知道好看的外表總是吸引人的。
但是,背負著過去的記憶的他總是無法與他人深交。因此千的交往總是短暫的可怕,對方不是蠻橫地跟他抱怨『為什麼不陪我』就是『我覺得你根本就不喜歡我』。被甩也已經成自然了,幸好他貼心地養子總是會在他被甩之後做果凍之類的犒賞他。因此,他也覺得,也許只要有這個孩子在一切也就夠了吧。
開始上課後老師在自我介紹,千不由得注意到有個桌椅還是空位。正想著不知道是哪個孩子第一天就睡過頭了,後門就被推開了。
千正想著究竟是誰這麼晚才進來,家長裡有比自己還會睡過頭的人嗎?但當他看向門口他卻吃驚不已──這張臉,這是他稍早才在夢裡見過的臉。對方狼狽地走進教室站在最右邊,身上還掛著隨意亂綁的圍裙,整個人十分慌亂。但看得出來他皮膚很白──就像過去的乙泰內爾一樣白皙。
牽著他走進來的孩子是當年的天子阿魯姆,但氣質變得不一樣了,變得強勢又自信,和以前完全不同。老師遠遠地喊著:「是悠同學和家長嗎?快坐下吧,爸爸可以把圍裙脫掉了。」他像是現在才發現自己身上還掛著圍裙,羞紅著臉收起了圍裙,胡亂地折在手上。他站在千的右邊,千想他要不是見多識廣,他真的此刻是繃不住自己的表情。
第一天來學校會忘記自己身上還穿著圍裙,這真的很乙泰內爾,是他認識的乙泰內爾。
直到上課結束後,千終於忍不住抓住對方的手,他有些難掩語氣中的激動:「你還記得我嗎?」
「這個、抱歉,我們是最近才搬來的,我跟這裡還不熟。」雖然被陌生人突如其來地抓住了手腕,黑髮的男人有點困窘但依然微笑以對,「啊!我叫春原百瀨,我預計在附近開設鋼琴教室,初次見面,今後請多多指教。」
於是千喉嚨乾涸、乾巴巴地笑著回道,嗯,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感覺自己快要被令人懷念的狂潮淹沒然後窒息了。
***
「折笠先生、你好。」太過專注看著壯五背著書包走進學校的背影,千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待在他旁邊的,被這聲招呼嚇了一跳。他往旁邊一看,桃紅色的眼睛眨呀眨的,那雙眼睛太特別了,老是讓千有錯覺自己還在作夢,這是夢裡的乙泰內爾。不過,他之前失禮的抓住對方之後,他已經發現對方不像自己一樣保留著記憶。
「你好……不好意思,我剛才在想事情,沒注意到身邊的人。」
「我知道,剛才壯五同學進去之後你就一直在想事情。要不要一起去喝個咖啡?」春原百瀨笑著牽起自己的手,千愣了一下,這種無視距離感的感覺真的很讓他回憶起以前。眼前這個人,有點像過去的乙泰內爾,又有點不像。也許自己也是這樣的吧,折笠千斗與洛耶的相像與相異之處也是一樣。
「好啊,你叫我千就可以了。」千順著對方的手起身,反過來握住對方的手,他靠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見春原百瀨的耳朵都變得通紅了。「我也可以叫你百瀨嗎?」
看著對方滿臉發紅,千才發現自己好像做的太過份了。沒辦法,是對方先毫無距離的湊上來的,他只是稍微想戲弄一下對方而已,沒想到反應這麼劇烈,還是說這張臉對於現在的他也很有用呢?畢竟乙泰內爾常常稱讚他的臉很帥氣的。於是千鬆開手,笑著說:「那我們走吧,百瀨。」
「……我的朋友都叫我百,所以那個……千、也可以這樣叫。」
「我知道了。百。」
百.真是個可愛的稱呼,就跟本人一樣。那天千難得點了一杯卡布奇諾,試著接納點跟平常習慣不同的甜味。他們常常在送孩子去上課之後,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廳喝一杯咖啡,聊一聊日常近況,然後再一起散步回家。一同散步回去的時候,千才發現他租的房子就在自己家隔壁,隔壁原本是一對頑固的老夫婦的家,聽說他們跟孩子搬到外地居住了,沒想到他們居然願意出租自己的房子,總覺得百身上有讓人無法拒絕的魔力。
距離讓千震驚的初次見面已經過了一個月。剛從音樂大學畢業的春原百瀨就租在旁邊,目標客群是小孩子的鋼琴教室也越來越多人,千在院子裡思考靈感,有時候會聽到五音不全的琴聲,有時候會看到他們在院子裡踢球,不管如何都會充滿歡快的笑聲,因此在他心裡這裡還更像是托兒所。
每天當千刻意繞過去,將多買的咖啡遞給對方時,百都會露出害羞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說『讓您破費了、下次我會再買點心過去的』。千沒有像平常對待別人一樣婉拒,而是笑著說『我很期待』,是因為他真的期待能跟對方更熟悉。他自認自己是個冷淡且漠不關心他人的人,沒想到自己會對跟想辦法和對方更相熟這麼努力。
「我不介意您去交男朋友的。」下課之後,壯五和千一起到了超市買晚餐的材料,小學生的他一邊口出驚人的話語一邊將生鮮的辣椒丟入購物籃。「不是挺好的嗎?是可愛又純真的鋼琴老師呢,完全是您的菜對吧。」
「這個、也要、對方也有興趣吧……」被自己的孩子說的話驚嚇不已,他反問的時候甚至都有些結巴。不過,他困窘的反應沒能阻止對方發出更多驚駭的發言。
「你們兩個看彼此的眼神都快燒起來了。」也替不能當面吐槽的我想一下啊、拿著咖哩塊的早熟的孩子這麼說。「話說,我一直覺得你們早就搞上了。喔,我是說,洛耶和教主。」
「咳……夏歐!我們只是朋友!」千被這話嗆得大聲咳嗽,連舊稱都驚呼出聲。他真沒想到自己的孩子從前世就一直這麼想。回想起來,確實他經常在夜半去教會時巧遇乙泰內爾,也會應邀參加教堂的茶會,所以在他人的眼裡看起來也許他們關係不錯,但也就僅此於此。
「您會每天稱讚朋友『真的好可愛』?至少我是不會的。」
「你……呃……」
「千!嗨!你們也來買食物嗎?」在走道的前方揮著手走過來的正是剛才話題中的人物,百牽著悠走近。千還算熟悉前世的天子阿魯姆,他在離開教會尋找自己的道路之後變得很正向樂觀,不過今世的他似乎更加強了這些特點,還有氣勢凌人的得意,例如說現在,他可愛的用雙手拿著籃子替百分攤,雖然更重的東西都在百的手裡,但畫面還是溫馨得不行。
迎向百熱情的笑容,使得千也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壯五在後方嘆氣,接著像下定決心似地走上前,幫忙個子比他小的悠拿住購物籃。他總是不自覺地避開悠,說實話對於前世他還是心有芥蒂,但如果他不去學著接受已經潔白如紙的天子,那麼洛耶是不會去更進一步的。「喂,籃子裡面怎麼都是泡麵?」
「是我爸的拿手料理!煮泡麵加蛋!」悠得意洋洋地回答,被這麼說的百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地說自己的廚藝不怎麼樣,所以比較常吃外食。不過,每天吃外食對小孩也不太合適,所以他偶爾會來買一些食材,照網路上的食譜試做,只是每次都失敗,所以最後還是吃起失敗率最低的泡麵。
「我們家今天吃咖哩,你們一起來吧,我爸手藝不錯。」壯五這麼說著,和悠一起去找剩下的材料,留下兩個大人面面相覷。被自己的孩子助攻到這個地步,再不做什麼就說不過去了──千深呼吸之後,決定順著攻勢邀請對方。
「我的廚藝比壯五說的好多了,過來一起吃晚餐吧,你能過來的話我會很開心的。」不擅言詞的千努力地說出邀請,但眼前的百低著頭,微微地發抖著。是不是自己太得意忘形了傷害到對方的自尊?千正想將手搭在百的肩膀上時,百猛地抬頭,滿臉通紅。臉好小、像番茄一樣可愛……千在心裡默默地評價。
「……太犯規了吧!千不但長得帥又會做料理,難怪在家長會裡大受歡迎……」
被突如其來地猛誇帥氣的評價逗笑,千忍不住笑出聲,很久沒這麼開心了,和百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很開心。「每個人擅長的都不一樣吧?我擅長廚藝的話,那由我煮給你吃就好了。而且這張臉如果能讓百喜歡,那我也感到很榮幸哦。」
「那就……麻煩您了。」
千從對方手上拿過購物籃,將裡面的泡麵和罐頭一點點放回架上。兩人閒聊起喜歡吃的東西,看見百高興地說起自己喜歡牛排云云,千暗自在心裡做筆記,想著總有一天要做給百吃。前世的乙泰內爾喜歡他帶去的自製餅乾,這讓千體會到,要掌握一個人首先要掌握他的胃的道理。不過,除了胃之外,千也想要將百的笑容收入囊中。
千開始了正式的追求,而且他有預感,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
夏歐對這個世界最初的印象就是不斷爭吵的父母。他的父母似乎認為小孩子根本聽不懂,所以肆無忌憚的在他面前大聲吵鬧,原本生意風生水起的他們,因為太過信任自己的能力做出大量錯誤的投資,結果只能不停地躲避追債和逃難,現在連小孩都養不起。他們大喇喇地在夏歐面前討論如何拋棄自己的孩子,最後決定趁大雪的夜晚將他拋棄在孤兒院門口。僅只一歲的夏歐想起了前世,他也是還小的時候在戰亂中被拋棄,沒想到轉世之後還是遭遇一樣的事情。
這個世界實在太過可笑──他甚至覺得自己乾脆就這麼凍死在孤兒院的門口算了,然而,在快要失去意識之前,他還是被孤兒院的人員救起,包裹之中夾著名為『壯五』的紙條,於是他背負著這個名字活了下來,但是即使是活著,夏歐對於這個世界的絕望,絕對不低於之前的世界。
夏歐很絕望,不知道生的意義,只是茫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直到洛耶找到了他。
「那跟我不是差不多嘛。」雖然在上體育課,不過壯五和悠躲在旁邊的樹下聊天。壯五本來就討厭體育課,不過悠是因為有點不舒服。邊玩著練習用的兒童鋼琴,悠這麼評論。「沒有雙親,都是養子,一樣的嘛。」
「哪有一樣啊?我是被拋棄的,你知不知道你怎麼被收養的?」壯五忍住不翻白眼的衝動說,這傻呼呼的小孩看起來一點煩惱都沒有,根本不知道壯五是怎麼煩惱這一切的。他的本意是想嘲笑悠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他卻沒想到悠用相對成熟的眼神望著他,冷靜地回答道。
「我知道哦。」他說話的口氣簡直不像小孩子。不過壯五懂,如果小時候就遭受很多傷痛,不管是幾歲的孩子都會記得也會了解的,畢竟他自己就是個例子。「我爸媽都車禍過世了,剛好在車禍現場的百百變成我的爸爸。」
「……抱歉,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懂。」現在,壯五真的有在欺負小孩的真實感受了。
「沒關係──我爸說他會愛我的,你不也是嗎?千千是好爸爸吧。」沉默半刻之後,悠小聲地問道:「千……是個好人嗎?」
「雖然有很多麻煩的地方……不過、是的。是個好人。」壯五嘆了口氣,仗著身高優勢揉亂了悠的頭髮。「好啦,抱歉,是我錯了,你們今天晚上也過來對吧?」悠點點頭,丟下了鍵盤跑去找其他人了。他看著自己的手錶,離下課時間只剩幾分鐘,就這麼點時間稍微沒看著小孩應該可以吧?
他敏銳地發現千和百已經在圍牆外邊等著下課邊聊天了。壯五很懂悠的擔憂──他也一度警戒著這個外表長得跟教主一樣的傢伙。這是他和千的一次遇到轉世的人,他們真的長得跟以前很像。壯五看過鏡子,他的長相也是,就像是某種詛咒一樣。不過,不存在過去的記憶的他們,和之前似像非像……在發現百和悠的個性單純之後,壯五也不再對他們抱持警戒了。
他和千後來有發現其他人在他們的生活中,意外得近。例如他的學校老師,好幾個都長得跟前世一樣,雖然壯五還沒有去試探,但他想他們應該沒有記憶吧?不然看著他們兩家一家和樂──不說別的,光是看到洛耶跟教主正在談戀愛,卻能忍住不吐槽嗎?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吧?壯五拿起被扔在地上的電子鍵盤,準備喊上悠收拾回教室,卻看到了令他幾乎要大喊出聲的畫面。
在靠近教室的地方有一個攀登架,那是對於壯五的身高來說沒問題,但對於掛在上面還騰空的悠來說太高的遊樂設施,壯五正想跑過去阻止這個小弟弟做危險的事情,卻還是趕不上悠踩空的速度,他在頂端的地方踉蹌了一下,向下跌落──壯五覺得自己的胃也在向下墜落──在圍牆旁的千和百沒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情────
「「「阿魯姆!」」」
從走廊傳來了同樣驚嚇的大喊,壯五看見他的三個老師急匆匆地跑過來檢查悠的傷口。壯五也跟著小跑步趕到他們身旁,他們圍著悠緊張得檢查他的傷口,悠哽咽地擦著臉。三個人同時抬頭看向走過來的壯五,那些臉長得跟前世一樣。
然後,現在,壯五知道了,他們也有前世的記憶。
「哈哈。」於是壯五用夏歐那冷淡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好久不見啊。」
隔了不知道幾千年的好久不見。
***
對於為什麼會保有記憶,利貝爾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出生在和諧快樂的家中,家裡是自營的蕎麥麵店,家人都十分和善。在求學的過程中一直沒有什麼困難,學費也不影響他們的生活,他就這樣邊幫忙家裡邊上大學,念了有興趣的語文和外語。上了大學之後住在外面的利貝爾,頂著八乙女樂這個名字在這個世界活的很順利,他想他是很能適應這個世界──只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保有記憶,這一直到他在學校裡遇到那兩個人的時候,答案才稍有雛型。
「……你是利貝爾嗎?」對方是在文學院的走廊喊住他的。克瓦爾長得跟過去一模一樣,還是一樣高,只是那鋒芒畢露的模樣被褪去了銳氣,讓他看起來像某個溫柔和善的學生。外表還是一樣帥氣,這點利貝爾也深有所感,到了現代,他已經能夠客觀的面對自己這副外表很能吸引人的事情了。
「啊啊、好久不見。」這話是同意了對方說的話。然後,利貝爾說。「我是樂,初次見面。」
只有同樣經歷過過去的人能理解他這番前後邏輯扭曲的說詞。克瓦爾笑著伸出了手,他說:「嗯,初次見面,我是龍。」
那一刻利貝爾就知道,他之所以會保有記憶,是為了和他們再次相遇。
那之後,從一開始會對前世的事情吵架,到後來他們能夠像聊往事一樣輕鬆地談起過去,邊準備考試的日日夜夜裡,他們最終成為了朋友。也許在前世,撇除了他們在方舟和地面的立場之後,他們也可以是意氣相投的朋友。
「書念得越多,就越覺得我過去實在有點蠢。」這是龍最常說的話,龍在大學裡修的專科是地理和歷史。他一開始是想在遺跡或是古老的故事裡找到他們當初的痕跡,但也許真的是過得太久,他完全找不到任何能夠佐證他們過去的東西。結果在探究的過程中,對於歷史和地理逐漸產生興趣。樂能懂,這是一個安逸且美麗的世界,去理解這個世界,真的很讓人入迷。
樂和龍並不是沒有去尋找過其他人,但其實這個世界意外的遼闊,直到畢業的時候,他們才在學校的畢業典禮遇上了數理學校的大和,應該說是庫拉。庫拉一見到他,他們倆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彼此都不用多說,利貝爾也能理解摯友的想法。有著記憶並不奇怪,他們彼此的存在像是在鄭重地宣告這件事,有著記憶的他們一定是為了再次相遇,而不是讓自己成為這個世界的異物。
摒棄前世的立場,他們三個變成了最好的朋友,這是他們以前無法想像的。
最後,樂決定在老家的蕎麥麵店附近的小學應聘,龍和大和也一起配合。時至今日,他們還是會一起約出來吃飯,下課後偶爾一起喝酒,這是一個平靜且親切的小鎮。
「你們會想要見到其他人嗎?」在小酒館裡,大和喝了一些啤酒,醉醺醺地問出口。庫拉在學校裡念的是數理,前世的他就已經是個頭腦靈光的人了,現世更是讓他的天賦完整發揮。樂有時候會想,他的好友生錯時代了,現在的他明顯過得比之前好,在學校裡名列前茅。
「也許吧,可是,如果他們沒有記憶的話,我會很難過的。」幾杯酒下肚,龍紅著臉回應道。也許克瓦爾也是這麼容易喝醉的吧?畢竟他們前世不是朋友,不過,今世的龍是個坦率又天真的好人。至於他說的,樂也能懂。如果見到了對方卻沒有記憶,樂會替他們打從心裡感到開心,但是會很失落。
「不過,無論如何,」樂說道。「我想要知道阿魯姆過得好不好。」
另外兩人應和著點頭,敲響了酒杯,又喝乾了啤酒。他們三人在以前都有遺憾,只要能知道其他人過得好,那便足以弭平。鄉下地方的酒館甚至不會營業超過晚上十點,他們很早就各自回家,準備迎接新的學期。
『想要見到其他人』這個願望就在隔天實現了。
樂在自己的新班級看見了很多熟識的面孔。學生和家長都有軍隊教會的人,利貝爾不熟的名字,不過大和說那是洛耶和萊登──在他死後加入了組織。不過,最讓他們三人感慨的是阿魯姆。天子看上去比前世快樂很多──龍曾經短暫的分享過關於利貝爾死後,他們在地上生活的過去。能夠得知他們過得很好,真的讓樂感到欣慰。當孩子們恭敬地稱呼他老師時,樂就知道了,他們是沒有記憶的。
能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很開心就夠了,樂是這麼想的。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們也在討論是否該放下過去的執著,讓這一切只存在他們的記憶裡。
不過,人算畢竟不如天算……看著站在他們面前的壯五,他們終究從眼神判斷出彼此有著記憶。被這封波吸引過來的千也吃驚地看著他們。受到記憶所困的人們,不只有自己──樂發現自己竟然鬆了一口氣,擁有前世的記憶是如此的自然,不是只有自己被困在過去,只有自己無法前進。他不是幸災樂禍,但這真的讓他輕鬆不少。
「結果其實並沒什麼改變嘛。我是說,就算共有記憶的人增加了。」隔天,在晨會時,龍這麼說道。「我們還是過一樣的日子,期待記憶總有一天會消逝,結果還是沒什麼改變。」
「也許是吧。」也許是吧──樂這麼想著,看著校長走進辦公室和大家打招呼,說著今天學校將迎來新的老師,在這個時期加入很抱歉,對方剛從國外回來,所以畢業的時間和國內不同,是跳級畢業的神童云云。大和懶洋洋的躲在書架後面吃早餐,直到走進來的人嚇了他一跳,害他差點噎死自己。
「我是天……剛從國外回來,請各位多多指教。」粉色頭髮的青年長得和前世一樣,但多了一分纖瘦,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殺氣,他穿著研究室的白色大掛,凌厲的眼神快速地掃過辦公室之後他們對上了眼,三個人光看眼神就能認出來,自稱天的他也有著前世的記憶,那眼神裡的憤慨和維達一模一樣,和那個孤單的死亡的少年一樣。
「……我要和他交朋友。這一次,我不會再做錯的。」樂這麼說。龍不贊同的搖頭,但沒有阻止他。大和理解地點頭,不管是什麼都會支持朋友的決定。
而樂迷迷糊糊之中彷彿知道了有著記憶的意義──是為了彼此不再孤單。
***
春原百瀨是一個充滿了謎團的人。首先,一個從小就在踢足球的孩子突然轉型開始學鋼琴,甚至考上了赫赫有名的音樂學校。雖然在校的成績並不特別優秀,卻寫了很多膾炙人口的兒歌,常常參加教會的演出,甚至在念書的時期就領養了一個孩子,最後在一個風景宜人的地方擔任鋼琴老師。春原百瀨是一個謎團,千怎麼也想不到他的感情轉折究竟是為什麼。
面對這個巨大的謎團,千最終釐清了自己的想法,在互相試探了彼此之後,他和可愛的百瀨開始交往了,而現在千正在百的房間裡,看著四處擺滿了樂譜的房間,正襟危坐的百在他的面前,慎重地說:「我有話要告訴你……其實我有一直隱瞞你的事。」這話讓千非常有危機意識。他上一任女友這麼對他說的時候,是直接和他分手,並且跟他說『再也不見,你這個感情廢柴』。
「我有話想告訴你,希望你不要討厭我。」不過,和他一起坐在床上的百紅著臉握著他的手,這反應可愛的不得了,洛耶希望不是讓人絕望的發展。
「不管說什麼我都不會討厭你的。」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千了──我有去聽過你的音樂會,你記得嗎?去年你在國立音樂廳出演的那次,唯一一次露臉的。」百小聲地說,「我那個時候就知道你了,真的好喜歡你的歌。而且我也從大學一直有聽……啊!我不是跟蹤狂,我一開始也不是抱著這種想法親近你的……」
「我知道,我剛剛在床底下看到了。」千笑著說:「你收集的好齊全啊,有很多我自己也沒留著的曲子。」
「……你不覺得噁心嗎?」
「我覺得百很可愛。」他拉過百的肩膀,將對方緊緊的抱在懷裡。「啊──你真的很喜歡我。」
「嗯。」依靠在千的懷抱裡,百小聲地說。「真的。」
千在百的臉頰上留下一個吻,正準備把對方放倒在床上並進行下一步的同時,門鈴發出巨大的聲音,百慌慌張張地起身整理有些凌亂的衣物,說著自己忘記了鋼琴課的時間,他站起身,對倒在床上懊惱的千說:「抱歉……下次再補償你,明天是教會演出,悠的唱詩班會去唱聖歌,你要帶壯五來嗎?會有點心的。」
迫不及待答應了的千把這個邀請當作是百同意他走進自己世界的第一步。而且是在鎮上的教會,大家都會來,包括之前剛相認的學校老師們。學校的老師他只認得庫拉,沒想到還能遇到跟自己一樣記得前世的人,千覺得非常感慨。他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轉世了的他們,應該像百一樣擁有自己的新生……有著記憶的他們果然是哪裡不對勁吧?當初洛耶離開方舟之後,庫拉照顧了他一陣子,所以他也順勢邀請了對方來參加晚會。
『我不要,感覺會遇到討厭的人。』庫拉的簡訊一如以往的令人失望,不過,庫拉生前就已經不只一次的表達過自己不喜歡教會,也不需要宗教。看到故人依然如昔,令千感到有點安心。他回到自己隔壁的家中準備點心,這種周末的聚會通常是一家準備一個食物過去,大家一起分享的活動,考量到取用的難易度和小孩的數量,千決定烘烤一籃餅乾,至於小孩們吃不吃,那與他無關。
他一邊聽著隔壁傳來的五音不全的鋼琴聲,一邊哼著正確的曲調準備點心。沒過一會,廚房便瀰漫著烤餅乾的香氣。餅乾烤好之後,早就在門外等待的壯五牽著悠的手走進來,在千不知道的時候,夏歐和阿魯姆的感情變好了,這令千十分的感慨。吩咐壯五將點心送去隔壁之後,他又開始思考能幫忙帶什麼東西過去教會,雖然他並不是特別喜歡這種場合,也沒有宗教信仰,但百十分重視,所以他想在喜歡的人面前好好表現。
現在的他能直率地說出『喜歡』這種黏膩的台詞,這是乖僻但又率直的千才會說的話,他也許是想彌補自己前世的遺憾吧,他和乙泰內爾總是若即若離,不肯說出真心話,結果到了最後什麼都沒能傳達到,到了現在才知道後悔。
這一次他不想要再後悔了。
鄰近傍晚時,洛耶牽著夏歐的手前往教堂,走在村子裡鋪好的石磚路上,褪去了面無表情的早熟模樣,夏歐像孩子似的跟洛耶抱怨悠的種種,雖有諸多埋怨,但還是說著『真是拿他沒辦法』容許了他。夏歐開始像壯五應該有的樣子,洛耶並未點破這點。對他來說,沒辦法在紛紛擾擾的前世給予自己的孩子一個快樂的童年,也是洛耶自己的遺憾。看著他逐漸融入現代,他覺得這樣也很好。
教堂很簡樸,因為這個村莊並不大,簡單典雅地裝飾著透明繽紛的玻璃,雖然不信教,但千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處令人心神安寧的地方。表演很順利,入場的牌子似乎寫著感謝某某企業捐款,似乎是在背後替孤兒院出錢的人。千並沒有特別看企業的資訊,只是認真地替百加油,為他穩定的表現開心。結束時的掌聲熱烈,平常很少情緒激昂的千也忍不住鼓掌起來。讚美詩是一首千自己不會彈的曲子,但是百很適合──也許千還是有點看著乙泰內爾的影子吧,他真的很適合這種神聖的曲子。
結束之後,百跑到他身邊,大力稱讚千做的餅乾是今天最棒的,然後他說要介紹一個朋友給千認識,對方是一直在他就學期間贊助他的企業家。千點點頭,打算擺出營業的笑容迎接,卻在看到對方的那瞬間停住了動作。那是米賽里科德!那是親自將刀插入乙泰內爾的身體、任由他的朋友流血死亡的那個人!他想衝上前拉開那雙搭著百的肩膀的手,但看著兩人好友似的談笑風生,他又什麼都做不了。
千再次感受到背負記憶的百感交集,當他以為自己能遺忘一切的時候浮出水面,像是在提醒洛耶,那回憶始終與悲傷痛苦永在。
TBC